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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日本民谣之“哀”

  物哀作为日本民族传统的审美追求,不仅表现在文学上,音乐上也是如此,我们甚至可以断言,几乎所有的日本传统艺术形式无不体现着“物哀”美学的精义。做本文的契机在于音乐分享课上,有位同学用了“悲愤”一词来形容日本民谣,本文就试图通过对“悲愤”一词的语义学分析以及对日本民谣特征的阐述,以论证使用“悲愤”一词来形容日本民谣的特征是否合适。

  日本传统音乐因其特有的高度的艺术价值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正在被被世界所广泛认可和接受,在世界的音乐舞台上大放异彩。所谓民族的即世界的,盖如斯。日本民谣作为日本传统音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诉说着日本民间百姓们的思想,表达着他们的情感,体现着他们的性格,自然也传承着他们的审美情趣。在日语中“民族”和“民俗”两词的发音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是标注的汉语不同而已。因此,这里所探讨的民谣既是日本的民族音乐,也是日本的民俗音乐,是指日本民间流传的各种民歌、舞蹈、童谣等等。

  与中国及西方音乐中常用的一强一弱,有强烈对比的两拍子所不同的是,日本民谣在节奏上常以无强烈对比的两拍子为主。对此,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系陈自明和首都师范大学音乐系张雷在其合作的《走向世界的民族之花——记日本传统音乐》一文中,提到了一个有趣的推论,他们认为“这种无强弱对比的两拍子的形成,同日本人民的生活方式有关。早在2000多年以前,日本人民开始种植水稻,在插秧时一步一步地移动,这种劳动的基本方式是产生无产生无强弱对比的节奏的一个因素。”[1]自不说这个推断是否妥当,但民谣产生于劳动过程却是无疑的,至于和插秧有多大关系,需待商榷。两位先生在论文中提到产生日本民谣这种弱化节奏的第二个因素为日本民族崇尚“静态美”的审美意识,并认为产生这种审美意识的根源在于儒家的礼乐思想和佛教的人生哲学。对此,我不敢苟同,且不说这种“静态美”的审美意识与儒家礼乐和释教教义有多大关系,就日本民谣而言,显然更倾向于受到日本民族独有的“物哀”思潮的教化(我在这里用“教化”一词,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这种审美取向,是日本民族本身自有的话,并不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被文人阶层或“雅士”集团所宣扬教化的,那用“教化”一词便显得十分违心了)。

  限于篇幅,本文不会去阐述物哀源流的产生与发展过程,但为了清楚说明问题,确有必要给“物哀”下一个定义:物哀者,物之哀也,即感物而哀。物哀这个词是一个合成词,是由“物”(もの)与“哀”(あはれ)两个词素构成。作为偏正词组,其词根是“哀”。[2]这里的“哀”显然并非汉字“哀”的意思,或者说并非只具有汉语语境中“哀”的全部涵义。据第六版《现代汉语词典》,汉字“哀”共有三种解释:哀:悲伤,悲痛;悼念;怜悯。[3] 当然,在古代日语中,“哀”似乎只是个语气助词,没有实际意义,相当于汉语中的“啊”之类。在“感悟而哀”的定义下,“哀”已不是现代汉语中“哀”的同义词了,它本身就是人类的主观情感,包括赞赏、亲爱、喜爱、可怜、共鸣、同情、悲伤、怜悯、壮美、感动、失望等诸多情绪,而悲凉不过是其中一种情绪而已。这里的物也并非只是指事物,根据叶渭渠先生的提法,“物哀”的思想结构是重层的,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对人的感动,以男女恋情的哀感最为突出;第二层是对世相的感动,贯穿在对人情世态包括“天下大事”的咏叹上;第三个层次是对自然物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常感,即对自然美的动心。[4]总而言之,物哀即是指人对物的感动。

  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日本民谣便有一种淡雅、忧郁、悲凄之感,这是和他们的生存环境相关的。日本是一个岛国,从地理条件来看,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像日本一样在狭窄地域集中了如此之多的美景———雪山、海滩、山涧、峡谷、温泉、瀑布、落樱,林木葱葱,繁花似锦;然而,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国家像日本一样,自古以来遭受如此之多的天灾人祸———火山、地震、枫雪、海啸、飓风、战乱、病疫……这让他们感受到世相苍凉,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如樱花般,绚丽之后便是落寞。于是,他们作歌以咏叹、以缅怀、以致物哀之思。

  “要知道和歌是日本独特的东西,在先哲的许多著作中都提到和歌应该吟咏得优美而物哀。”[5]这是日本中世时代歌人、和歌理论家藤原定家(1162—1241)在《每月抄》中所提到的。在歌论书《愚秘抄》中,最早把“物哀”作为和歌之一“体”,在和歌的各种歌体中独具一格, 室町时代的歌人正彻(1381—1459)在《正彻物语》第82 则中说:“‘物哀体’是歌人们所喜欢的歌体。”这样看来,日本民谣的这种特征是有源可寻的了。那么,用汉语“悲愤”一词显然是不能概括这种特征的,和汉字“哀”一样,它也只是日本民谣特征外延的一部分。

  据第四版《新华词典》,“悲愤”一词在“悲”字的词条目录下。“悲”字本身有三种解释,分别是伤心;怜悯;悲壮[6]。而“悲愤”则只具有一条解释,即“悲痛愤怒”。愤怒是一种激烈的情感,显然和偏好“静态美”的日本民谣有所偏差,即使该同学将词意注重强调在“悲”字上,如上文所述,那也不过只是日本民谣所要表达情绪的一种而已,不足以成为概括其特征的词汇。当然,我们似乎不得不还原一下当时的情境,该同学所分享的主题是各国民谣,那么在比较的语境中,用“悲愤”一词来形容日本民谣合不合适呢?也是不合适的。即便与激扬清越的北欧民谣做对比,用“悲愤”一词来概括日本民谣的特征也是不合适的,“悲”字倒好说,“愤”作何解呢?

  那个女孩在课上做的分享很精彩,这里之所以吹毛求疵地纠结于“悲愤”一词,也只是源于一种契机,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对日本音乐、日本民谣与日本物哀思潮之间关系的思考表达出来。诚如我认为张弓老师将《启程之日》的歌词译配得很好一样,我们在欣赏音乐时,如被歌曲本身之外的东西所打动的话,那便是音乐所传递的情感了。这种情感的传达往往又和他们的民族意识和审美情趣相关,这也就是为什么东方音乐同西方音乐有着如此显著差异的原因。日本民谣产生于日本民族的生产与生活过程中,是他们情绪的载体,也是他们表达情感的方式,反过来,这些民谣通过世代的传唱吟咏,反哺到他们的文化传统中,又形成了他们独特的审美意识,这同世界所有地区的民谣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是具体的特征而已。日本因其独特的自然地理风貌以及特殊的人文情怀,所培育出来的民谣,本身是丰富多彩的,因为人的情绪正是如此。只是它有一种物之哀感,像冬夜里的白雪,映照出透明色的天空,沁入身心,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哀美。

 

 [1] 张雷、陈自明:《走向世界的民族之花——记日本传统音乐》,《知识之窗》2014年第2期,P28.

[2] 王向远:《日本的“哀·物哀·知物哀”——审美概念的形成流变及语义学分析》,《江淮论坛》,2011年第5期,P8.

[3]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商务印书馆,2012年6月1日,P2.

[4] 详见百度百科.

[5] 藤原定家:《每月抄》,转引自王向远:《日本的“哀·物哀·知物哀”——审美概念的形成流变及语义学分析》,《江淮论坛》,2011年第5期,P10.

[6] 《新华词典》,第4版,商务印书馆,P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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